法宝文学 > 木兰笔谈 > 第三十七章 十三年

第三十七章 十三年

法宝文学 www.fbwx.net,最快更新木兰笔谈 !

    盛晟从回忆里醒来,驾马的小厮在他耳边已经唤过数声。

    木兰村东的江家院,比起记忆里的破败不堪,似乎修葺扩建了一番。院中栽种了一株枝繁叶茂的桃树,记得当年,这院中死气沉沉,他看不过眼才到落霞山里移植过来一株小树苗,如今也已亭亭如盖。

    石氏早就听闻他要来,立在门前等候良久。

    十三年的光景如白马过驹,一晃眼,人也不是记忆中的模样。

    如果不是提前通信过,石氏是绝对认不出来如今这样一位高大挺拔的年轻人,会是当年的瘦骨嶙峋的小诚子。

    石氏是石绰跟在身边的丫鬟,原名石翘。

    当年他唤她一声,翘儿姐姐。

    这些年的辛苦劳作,早把当年石翘的俏丽打磨成了一名沉静朴素的农家妇人。她的眉梢间没有了当年的鲜活,却是有一种踏实的憔悴之态,看见他时惊喜而诧异,双手掩着嘴,几乎要落下泪来。

    盛晟朝她深深的行了一礼,唤她,“姐姐。”

    是的,姐姐。

    石绰死后,那日请她前往的一名贵人大发慈悲,下令命人厚葬了她,并且为避免有人事后寻衅滋扰,还嘱咐了一名心腹去打理石绰的身后事。

    原本石宅的下人闻声都散了,只剩下石翘忠心,要去寻石绰的下葬之处。可惜,无论如何打听都是徒劳,贵人做事十分严谨,竟是连藏于何处都不留痕迹。过了月余,才慢慢有了传言,贵人深觉石绰忠贞,于是按照关外旧俗,为她的尸骨施行了火葬,以向苍天献祭了她的芳魂。

    石翘闻言,几乎肝肠寸断,石绰生前命苦,死后不能入土为安,还被施以挫骨扬灰之刑。

    小小的石宅人去楼空,最后只剩下他与石翘。石翘伤心过后,变卖了宅院,收拾了细软,毅然要去兰溪江家,寻石绰生下的两个孩子。

    那时,盛晟还只是刚刚十岁的孩子,事后回想,也不得不佩服石翘的坚定心智。

    石绰已死,可死前这一出,对于旁人而言是佳话,对于江家而言却是污名。

    昔日右相夫人温氏,是个古板守礼态度倨傲的妇人,在她的管制之下,右相内院中从未有半个妾室。她的儿子江宽茹虽然多情,却不滥情,除了原配舒氏之外,后来也只续娶了谵王之女清河郡主金氏,也未有其他妾室。

    如今,丈夫和儿子已经身死,却出了这等的风流韵事,整个家族怎么不会为之轻视她的治家无方。

    一个青楼女子,竟敢枉称为妻,还自尽于众目睽睽之下,为的不正是让江家无法堵住这天下悠悠之口,逼迫江家认下她这下贱娼、妓的妻子名分!

    石绰想要的,温氏绝对不能认下。

    兰溪江家本来已经偷偷将石绰生下的那对双生子夺了回来,温氏却是越想越恨,不惜下令要家仆将这两个孩子丢出兰溪府,仍他们在城外自生自灭。

    江宽茹的继室金氏,自谵王府被满门屠杀后,患了失心疯,终日畏缩在长房中,哭笑失常,精神恍惚,独独对着双生儿之一的淮来,偶尔显示出一丝常人之态。

    此时,若把男婴丢出府去,无疑是要了金氏的命。

    温氏犹豫再三,最后才算决定将石绰所生的女婴丢出兰溪府,从此府内缄默其口,不得提起这个女婴半句。

    江晚就是这样被兰溪江氏所弃。

    石翘很聪明,在世态炎凉的青楼中度过的那几年,为了活着几乎使出了浑身解数,再有石绰的提点,她人情通达世事通透。在人生地不熟的兰溪府,不过一两日竟也能打听出江家的一些秘幸。

    江家奴仆多半是家生子,在江家伺候数代,加上江宽茹生前为人宽厚和善,他们不忍真将江晚给弃置于外。于是,将江晚托付到了落英县江氏旁支的一名丧子的寡妇手中抚养。

    那寡妇,正是当日将江拭苡诬陷偷盗的嫡兄的遗孀。

    盛晟站在江家院中,抬头望着桃树上嬉戏追逐的燕子,这对燕子在树中做了巢,巢中隐约有幼鸟的嘶叫,倒是一家和乐美满。

    石翘倒了一碗水递给他,有些不适应地看着他。

    盛晟接过后,毫不在意盛水的碗粗糙,大大方方地一饮而尽。

    “石姐姐,怎么了?”

    见到石翘的注视着他,盛晟不由问。

    “没有,”石翘有些感慨道,“只是你如今长得这般高,连递碗水给你,也要高高地举着。我是真没想到,小诚子你长大后是这样英俊的长相。”

    “娘!”

    江家的门口,快步走进来一名十一二岁的女孩,身上挎着一只篮子,乖巧腼腆地看着他们。

    “淑儿回来了,来,快叫舅舅!”

    江淑笑容可掬地唤了声舅舅,便提着篮子主动去了厨房帮忙。

    盛晟探究地眼神打量了江淑一番,又带着询问的意思看向石翘。

    石翘默默的摇了摇头,“这是我与夫君生下的。”

    原来不是,幸好不是。

    江淑温顺文静,也是乖巧懂事,可在盛晟的心里,石绰的女儿不该是拘泥于家务的女子,也正是如此,他对江晚如今的模样十分期许。

    石翘看出盛晟心思一样,道:“我们从来不拘着江晚,几乎是她想做什么就做什么,正是如此,已然将她养成了像个男孩的野性子。”

    盛晟嘴角起翘,兴致勃勃地问,“那她可念书?”

    石翘笑了笑:“她诗词歌赋不看,四书五经不读,自己说能识字会读些话本就行。”

    盛晟微微蹙起眉头,并不说话。

    石翘却豁达道:“当初小姐就是因为一身才情所困,常说不得自由不能随心,如今到了晚儿身上,我们从不苛求她精通什么,只希望她能自由随心地过一辈子。”

    “可你姐夫将她惯得太过了,自幼教她拳脚,本是想她强身健体,结果村中的男孩竟没一个能打得过她,后又教她骑马捕猎,她如今已经不像寻常的乡间女子,胆大性直,已经叫我们不知如何是好……”

    盛晟实在想象不出,石绰的女儿打架斗殴、骑马驰骋究竟是什么模样。

    “那江晚在哪里?”

    “你来得不巧,这几日,晚儿随你姐夫去了落英县。”

    落英县?竟是这般凑巧,他也是前一步刚从落英县离开。

    “小姐若是知道,晚儿有巾帼不让须眉的胆识,肯定也会欣慰。”

    盛晟如是说,石绰虽然是个才女,但其所作的诸多诗词中透露着一番不输给男儿的壮志豪情,只可惜她被身份所困,走不出世俗眼光。

    石翘颔首,道:“晚儿是小姐的孩子,她自幼很是聪慧,虽然口中说着不喜读书,其实将你姐夫的藏书偷偷阅览,还在上面注释许多自己的见解。我是看不懂的,但你姐夫很高兴。”

    石绰喜欢李太白的诗歌,与儒生士大夫等人会宴时,常常在席间和歌而唱《蜀道难》、《将进酒》等,她亦步亦歌,唱尽他那时不懂的万丈豪气与难酬气概。

    盛晟心底慢慢升起希冀,“石姐姐,我想见见江晚。”

    石翘由衷道:“你应该见见她的,当年,还是多亏了你,她才能活下来。”

    那时,江晚已经被送到江拭苡的寡嫂家中。

    石翘带着小诚子寻到了落英县,几经周折,才暗自找到了江晚寄养的人家。

    寡嫂膝下无子,本就受到江氏族人冷眼与奚落,忽然江家送来这么一个呱呱坠地的女婴,寡嫂日子有了指望,待襁褓中的江晚,也难得有几分悉心照料。

    这算是江晚来到世上,第一次得到最难得的迟来的属于母亲的温情。

    本来,日子这样平顺的过下去,也是一桩好事。

    可江氏旁支的族人,怎么会放过寡嫂守着的那笔家产。寡嫂平白得了名女婴,说是收养却无人能够作证。族人青口白牙诬蔑她与人私通,暗结珠胎,还要开祠堂动私刑。寡嫂受了威逼,一下子便交代了江晚的身世。

    获悉江晚是江宽茹之女,江氏旁支族人不敢妄动,便派人前往兰溪府禀明老夫人,老夫人勃然大怒,对相关的家仆严惩之,还对旁支族人道那女婴随意处置了即可。

    旁系族人得令,回去就派人准备在河边溺死江晚。寡嫂受了刺激,当夜就投井自尽。

    石翘与小诚子一直关注着江氏族人的一举一动,幸好到了最后,会水的小诚子从河里险险地将江晚捞了回来。